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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樓雨晴]寧為女人(牽手番外篇)[全文完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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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23-5-26 22:46:29 | 顯示全部樓層 |閱讀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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寧為女人(牽手番外篇)作者:樓雨晴

   她家老公最近怪怪的,真的很怪。
  
  明天就是五號了,廠商會陸續前來請款,姜若瑤整理完這個月的進貨單據,開完最後一張支票,捏了捏肩頸,抬頭看見坐在床上兀自發愣的孟行慎。
  
  平日,個時候他早就端著冬天暖心、夏天消暑的愛妻專屬飲品過來,自動自發替她按摩肩膀了,若是不太累,就會摟著她說說貼心話,人前沈默木訥,對她可就知情識趣得很,常常幾個貼心溫存的小舉動,讓她整顆心都融了。
  
  可最近,這些溫存小互動少了,反而是他發呆、心不在焉的次數多了。
  
  問他在想什麼?他卻支支吾吾,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曾經,他們對彼此信心不足,膽怯地誰也不敢開口探問,讓他們都吃足了苦頭,那一年分離的教訓,他們牢記在心,也約定過任何疑問都不可以藏在心裡,要開誠布公地說,別讓誤解再有機會介入他們之間。
  
  所以他現在欲言又止,一副難難以啟齒的模樣,擺明了就是有鬼!
  
  「老公--」她難得撒嬌,音調比平時稍軟,上床往他懷中偎靠。
  
  「呃?」孟行慎恍然回神,低頭看她,眼神有一瞬間閃過一抹不確定。
  
  不確定?他在不確定什麼?
  
  那一刻,她真有種錯覺,彷彿他眼裡看見的人不是她。
  
  為什麼人在他身邊,還會讓他想起別人?
  
  有過太多太多被劈腿的經驗了,眼前的情況簡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,可是她打死都不願往這個方向想,就像那年明明親眼看到、親耳聽到的鐵證如山,最後都不是那麼一回事。
  
  全天下的男人都可能外遇,就他孟行慎絕對不會!
  
  她為他生了三個女兒,侍奉公婆,打理生意,這男人對她的愛與疼惜只有一日更深過一日,要說他會沒心沒肺地背叛她,說什麼她都不信!
  
  她將微涼的纖手鑽進他睡衣裡頭,平貼胸膛。
  
  生了孩子後,她體質有些改變,血液循環稍差,天氣一涼手腳便泛冷,每當她這麼做,丈夫總是會滿臉心疼,將她抱得牢牢的,以自身體溫來溫暖她。
  
  她這舉動帶些索討憐愛的意味,十次有九次,他會被挑惹起情慾,擁抱之後便會忍不住湊上嘴親吻、需索,體膚熱烈糾纏。
  
  他對她的熱情,向來是很立即的。
  
  然而--
  
  孟行慎像是被什麼驚嚇到,連她主動靠近,都顯得僵硬無措,甚至慌張地跳下床,避了開來。
  
  「我、我去看看女兒。」完全沒勇氣看向妻子錯愕至極的臉龐,他幾近狼狽地奪門而出,開門前硬是補上一句。「妳…先睡,不用等我。」
  
  一直到房門關上了,她都還維持著原來的動作,反應不過來。
  
  他……沒反應?
  
  姜若瑤愣愣地看著掌心,再看向丈夫彷彿被告追趕,迅速逃命的方向--
  
  他、果、然、很、不、對、勁!
  
  ***
  
  生下三女兒心心之後,身材走樣了? 她引不起他的興趣?
  
  丈夫昨夜落荒而逃的反應,實在讓身為妻子的人大受打擊,整個早上,姜若瑤不只一次對著房內的穿衣鏡打量自己。
  
  胸部下垂?還好吧,34D的胸型還算挺。腰變粗了?是有一點點,婚前24腰,生下三女兒小小寬了一吋還沒完全恢復,不過應該也還在能接受的範圍。
  
  皮膚變差?她不敢說多勤於保養,不過好在天生麗質,沒到黃臉婆地步,三十來歲,正是女人最具風情嫵媚多嬌的狀態,站出去依然可以迷倒一票男人。
  
  那,他到底嫌棄她什麼?
  
  她百思不得其解,後來到隔壁串門子時,不經意便聊到了這件事。然後,那個對男人研究透徹、目光精準的關家二媳正好也回來過中秋,聽了她的形容,一陣沈吟後開口。「若瑤啊,妳知道--妳現在說的很像什麼嗎?」
  
   「什麼?」洗耳恭聽。「外遇十大症狀:初期會心不在焉、常常一個人若有所思、看著老婆想著別人、中期便開始對老婆興致缺缺、找不到人、手機有陌生來電 講電話神秘兮兮……」
  
  「那後期呢?」她很好奇,虛心求教專業。
  
  「中期就已經很糟糕了,妳還讓他發展到後期?!」
  
  「呃……」她被訓得乖乖的。
  
  「可是……他沒有找不到人,手機也沒有陌生來電呀……」就算有,也不是十成機率都是外遇,上述情況就真的發生過咩,事實卻只證明他們在擺烏龍。
  
  不過在這當下,她不敢和專業人士唱反調。
  
  「所以我只說像,沒說一定是外遇呀。如果不是在外面勞心勞力被別的野女人搾乾體力,能夠忍受一個月不碰枕邊嬌滴滴的老婆,就只有另一種可能了。」
  
  「咦咦咦?」她立刻端正坐好,雙手平放膝上,專注等待大師開示。
  
  關家二媳起身,感慨地拍拍她的肩,丟下一句:「找個時間,陪他去看看泌尿科吧!」
  
  咚!姜若瑤由矮凳滑下,下巴久久合不起來。
  
  這樣的結論實在太驚人,令她難以接受啊! 於是,她又前去請教另一個號稱戀愛專家的閨中密友,琦雯的回答是--
  
  「拜託!爛戲就早早讓它下檔啦,同樣的劇情一直鬼打牆是怎樣?你們演不膩,台下的觀眾都看膩了!」
  
  「我以為妳也會投外遇票。」「妳家男人要是有膽子搞外遇我頭給妳!」這男人簡直比101忠狗還要,死心塌地,固執的腦袋瓜除了老婆根本容不下半朵野花好不好!
  
  是嗎?琦雯對行慎這麼深具信心?
  
  不愧是她的手帕交,想法和她很一致。
  
  「陪他去泌尿科或看心理醫生,看看到底是生理還是心理的障礙啦!」
  
  咚!
  
  再次一箭穿心。
  
  兩位權威都異口同聲指向同一目標,嗚嗚,好令人傷心的結論。
  
  她才三十歲出頭呀,就要邁入老夫老妻牽手在夕陽下散步,偶爾說一句:「老欸呀,明啊載艾呷菜唷!」的無性生活了嗎?
  
  ***
  
  最近,某些人看他的眼光很奇怪。
  
  孟行慎非常有自覺。
  
  回家的路上,前員工阿峰拍拍他的肩,問他:「身體有沒有好一點?」
  
  「好多了。」他以為阿峰問的是上個禮拜的感冒。
  
  可是為什麼阿峰的反應卻是嘆了口氣,無言地走開?
  
  接著,遇到阿榮叔,也是一臉安慰地拍他肩膀,問他:「好點了嗎?」
  
  「好多了。」他同樣回答。「唉……」嘆了好長一口氣。「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,說不定情況會好些。」
  
  這些人的表情和反應,讓他差點以為他回答的不是好多了,而是快掛了!
  
  接二連三有人這麼做,他開始思考,最近打招呼方式改成拍肩和嘆氣了嗎?
  
  於是靠近家門時,遇到關梓齊,他也如法炮製拍拍對方的肩嘆氣 ,結果換來對方暴戾的一奉。
  
  「媽的!該被拍的人是你吧!我都沒拍了,你拍個什麼鬼!」
  
  那,為什麼被拍的人又該是他?
  
  他滿腹困惑地進到房裡,邊脫外套,順口告訴老婆。「最近大家看到我好像怪怪的。」
  
  「哪裡怪?」姜若瑤坐在床邊摺衣服,順口問。「就……」他把路上的經過,實況轉播了一遍。「問題是,我不知道我哪裡不好,哪裡有壓力啊,為什麼大家異口同聲要我多保重?最近有什麼大事嗎?」他是不是漏了幾條小鎮重點新聞?孟行慎相當不恥下問,向老婆求教。
  
  姜若瑤痛苦地蒙臉呻吟。
  
  怎麼會忘了,在這個小鎮裡是沒有秘密的,一點風吹草動,隔天就會宣傳得全村皆知。
  
  「行慎,對不起!」她懺悔得幾乎想切腹向他謝罪。
  
  「對不起什麼?」他一頭霧水。「還有,妳一定要拿我的四角褲蒙臉嗎?」
  
  「啊!」她趕緊拋開,免得老公以為她太飢渴。
  
  她重整面容,正經八百,誠意十足地跪坐床上,像個謙卑的日本婦女,鄭重地又道了一歉欺。「對不起,我沒想到會變這樣……」
  
  「變怎樣?」不對勁!他嗅出大難臨頭的味道。
  
  「我只是順口問一下而已……」就很不放心他咩,怕他有什麼心事悶著不敢讓她知道,才會去問的,真的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推論,還剛好被串門子的阿滿嬸聽到,阿滿嬸再傳給阿榮叔,阿榮叔告訴他兒子阿峰,阿峰基於好意去問洪師傅有沒有讓男人重振雄風的中藥方子,洪師傅驚覺事態非同小可,要公婆多關心一下他們夫妻,然後又被阿嬌姨聽到,一整個沒完沒了…… 由妻子支支吾吾,十足心虛的語氣中,他總算大致明瞭始末。
  
  頭頂一片烏雲飄來。「妳以為我不舉?!」
  
  「……」他那晚就真的……沒反應咩!
  
  孟行慎頭暈目眩,臉色黑了一半。他現在總算知道,大家那一臉同情是意味著什麼,關梓修還塞給他一張同事的名片……
  
  想到這裡,他立刻翻找剛脫下來的外套,將名片用力丟進垃圾桶。
  
  鬼才需要看泌尿科!
  
  「我、很、正、常!一點問題都沒有!」
  
  「那……那你……」不是說真信了什麼,娉婷和琦雯其實也是半開玩笑居多,女人們無聊打屁用的,主要是在嘲笑她,結婚不到四年孩子就生三個,用量未免太大,多少節制些,可是……
  
  他這陣子,看起來真的是心事重重,很不快樂呀。
  
  問他,又一副難以啟齒的模她樣,她怎麼可能不擔心。「你心裡的事,真的不能告訴我嗎?」「我、我不知道要怎麼說……」孟行慎頓了頓,旋即正色聲明。「可是!我絕對沒有外遇,身體也很正常,不要胡思亂想。」
  
  「喔。」她低下頭,又繼續摺衣服。
  
  結婚以來,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秘密,她無法說不失望,他明明說過有事不會瞞她的……
  
  孟行慎上前,拿開她膝上的衣服,牢牢將她抱了滿懷。「若瑤,我很愛妳,除了妳,我心裡不會再有別的女人,這點妳一定要想信我。」
  
  「嗯。」
  
  「我會說,但是給我一點時間,想想該怎麼告訴妳,好嗎?」
  
  「是……生活方面的問題嗎?」她小心措詞。「如果真的遇到困難,你一定要說,不可以自己扛,我很有能力的,一定可以幫忙你解決,不要忘了。」
  
  「我知道。」他笑了,輕吻她的唇。她是無可挑剔的賢內助,不管生活多苦都會陪在他身邊,不離不棄,這一點他早就知道了。
  
  這輩子能娶到她,是他前輩子修來的。
  
  ******
  
  初遇那年,男人還只是個男孩,一群賣身的童僕裡,小小公子選了他。
  
  家裡環境困苦,爹娘養不起,他早有認知,總是要賣身大戶人家才能生存,尤其弟妹還小,這戶人家算慷慨了,那幾袋米夠家裡飽餐到熬過這個冬天。
  
  「嘖,你滿五歲了沒呀?」小公子打量他。
  
  「我八歲了。」只是家裡頭總是沒米,有一頓沒一頓,八歲看起來卻像未滿五歲般瘦弱。
  
  「嘖,真醜。」小公子每看他一眼都要皺眉頭,那張嘴一開就是傷人。
  
  「我……不醜。」只是……平凡了些,沒公子生得那麼好看罷了。
  
  小公子有一雙好漂亮的眼睛,人人見了都要誇是小小俊兒兒郎,他真的沒有看過比小公子生得更好的孩子,要拿主子的標準來比,難怪會被嫌成醜八怪了。
  
  「算了,誰要我剛睡醒,腦子不清楚,瞎了眼選上就認了。嘖,真傷眼睛。」
  
  「……」還有沒有更毒的?
  
  到後來,他摸索出竅門,只要小主子一皺眉,「嘖」了—聲時,他就知道接下來的話要過濾掉,自動當沒聽到。
  
  該怎麼形容他這個小主子呢?年紀還小他個三歲,脾氣倒是恁大,早在進這院落前,就聽不少人說過小主子的刁鑽任性,被慣壞了的富家少爺一名。
  
  茶溫了,嫌燙,茶涼了,嫌澀,菜色東挑西揀,老開些不合節令的食材刁難下人,動不動就發脾氣,不把人當人看,伺候他的僕人一換再換,總是沒人忍得住。
  
  這年僅五歲的小小公子,有這麼可怕?
  
  伺候他一個月了,脾氣是大得招架不住沒錯,嘴也刁了些,惡作劇手段推陳出新,他總是料不到這小主子下一刻又會出啥奇招,讓他深深自省自己究竟是哪兒得罪了他,要這樣不遺餘力地惡整欺凌。喔,是了,小主子有說過,他太醜,傷眼嘛!看了心情不好,便順勢拿他發洩了。
  
  頂著正午烈日,他安安靜靜清掃院子落葉。就因為落葉礙了眼,小主子一聲令下,要他立刻掃得一片都不留。
  
  他邊掃,分神瞧了眼趴在窗邊的小主子。來到這裡一月有餘了,卻從未見老爺、夫人踏進院落一步。
  
  富貴人家的生活,他不是很能理解,老爺三天兩頭忙納新妾,夫人忙著排除異己、穩固地位,小主子據說是最受寵的么兒,卻不曾見他們來抱抱他。所以小主子每天忙找碴、發脾氣、和下人過不去,其實是想爭取父母的注意吧?可是老爺、夫人只會換更伶俐的婢僕,換上更精美的華服美食,還有多得花不完的月錢……一個五歲的孩子,要這麼多錢能做什麼呢?
  
  他不懂,對他們家來說能夠吃得夠,穿得暖,就已是最大的安穩與幸福了,為什麼這麼漂亮房子裡頭的人擁有了那麼多,卻一個都不快樂?
  
  人人淨說小主子任性、驕縱、難伺候,他看見的,卻是他的寂寞、孤單,努力想取得大人注意卻始終不得的鬱鬱寡歡。
  
  他覺得,小主子很可憐。
  
  他們家雖然沒錢,可爹娘總是心疼他的,有時爹多掙了幾個錢,能夠過個好年,娘總會買上幾塊過了季的便宜布料為他們裁件新衫,全家人圍在一起吃碗熱呼呼的團圓飯就好滿足。
  
  可是,這個錦衣玉食的小小貴公子,卻沒有人愛,沒有人抱,也沒有人疼-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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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2023-5-26 22:47:06 | 顯示全部樓層
又過了兩年,小公子惡劣態度依舊,而他也依然沈默無聲地做著分內的事,欺負、刁難什麼的,他都能忍,只要想著,他的忍耐能讓家裡頭弟妹溫飽,只要想著,這只是個用錯方式在博取關心的寂寞子孩子,他就可以淡然處之。
  
  「你還沒滾呀!」小公子嫌惡地撇嘴。每天睡前,都希望明早醒來他會識相地自動滾蛋,偏偏這人硬骨得很,是欺凌得還不夠賣力嗎?真能忍。
  
  「抱歉傷公子的眼。」久而久之,他已學會自我解嘲,面不改色地將熱包子端上。
  
  「拿走!看了你就沒胃口了。」
  
  「公子多少吃點,何必和我這下人過不去呢?」心知有人在鬧彆扭,他好聲好氣地慰哄。
  
  在府裡頭不愁吃穿,這兩年他身形迅速抽長,反觀只小他三歲的小少爺卻仍是文文弱弱的,骨架纖細長不了多少肉,不算硬朗的體質偶爾小病不斷,俊秀,卻不如一般男孩兒健壯。
  
  當然,這和某人的任性絕對有極大的關聯,愛吃不吃,又天生嘴刁,活似深閨嬌蘭,脆弱易折。
  
  「你是個什麼東西,少往自己臉上貼金!」「是。」他仍不慍不火,沈靜以對。他都沒脾氣的嗎?對上他溫煦的眸,驀地一把無名火燒了上來,揚手一翻便掉了滿地包子。
  
  他討厭他!打一開始就沒理由地討厭!
  
  討厭那雙好似看透他、充滿了解和同情的眼神,討厭他讓他覺得自己只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,討厭他--討厭他為何一點脾氣都沒有! 他只是不著痕跡嘆上—口氣,彎身默默撿拾落了滿地的包子。
  
  多麼可惜啊!廣福樓的包子,有錢都未必吃得到呢,就這麼教這不識民間疾苦的小小少爺給浪費了。
  
  「公子,您若不要了,給我好嗎?」別說染了塵,就是稍稍涼了,恐怕這嘴刁的小少爺就不屑一顧了。「你要做什麼?餵狗嗎?」
  
  真傷人。他苦笑。「帶回去給弟妹吃。」家人恐怕一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吧! 這種東西能吃嗎? 「你、你別……要吃我再叫管家買一籠回來……」小少爺結巴法了,無法想像掉了地的東西有人吃。
  
  「不用了,這樣就很好,謝謝少爺。」
  
  由對方眼中讀出一抹歉疚,他了然而笑。
  
  這小主子……其實沒那麼壞心腸,存心作踐幽別人。
  
  包子髒污的部分撕除,依然很美味的。這個一生養尊處優的小少爺或許許永遠都無法明瞭,食物對他們而言有多珍貴。
  
  *****
  
  這一天,小少爺異常地沈默。他心知肚明,每年的今日,主子總是心情不好,因為那是他的生辰。
  
  總是盼著爹娘能夠前來,可老爺、夫人從沒記得過。
  
  下人們都知道,這一日的小主子脾氣忒壞,離他遠些,別自找晦氣。
  
  他煮了碗壽麵,沒為什麼,只是覺得生辰就是要吃壽麵。以前在家裡,無論多窮,孩子們生辰,爹娘總會記得煮上一碗壽麵,捧著那碗熱呼呼的壽麵,身子暖了,心也暖了,日子再苦總是有人疼著的。
  
  可是小主子從沒瞧上一眼,任壽麵擱到涼了,隔日倒掉。
  
  今年,他依然煮了,端進房來。
  
  「你說……如果我就這麼消失在世上,爹娘有沒有可能著急一些些?」一些些就好,想起有他這兒子的存在? 總是鮮少理會他,一開口只會損人的小主子,突然開口這麼問他,他頓住了步伐,不知如何回應。
  
  「不會,對吧?」小主子逕自回答。瞧。瞧,答案明顯到下人想說兩句好聽話巴結都沒法子呢!   
  
  他無言以對。
  
  「算了,你出去吧,今兒個都別出現在我面前礙眼。」
  
  他安靜退開,臨去前,猶豫了一會兒,仍是說了出口。「其實,公子您擁有很多別人沒有的東西,如果能夠放掉明知盼不到的事物,能夠追求的還有很多,換個寄託,您或許會快樂些。」不必一再盼著、失望著。
  
  「什麼意思?」
  
  「公子比我聰明許多,我想得到的,您一定也想得到。」擁有那樣的智慧,功名,利祿,甚至美滿姻緣,若有心成就,又豈是難事?
  
  他想,小主子會懂 得的。
  
  睡前,他四處邋邋看看。雨下一整日了,明日院子裡的殘花落葉得早早清漏,免得又惹得壞脾氣的小少爺不順心。
  
  巡完門戶正欲歇下,他瞥見小少爺房裡未關的窗,順道繞了過去。窗未合上,門也是開著的,裡頭空無一人,他正凝思著這麼晚了人會去哪兒,稍早前的對話沒來由地跳進了腦子--
  
  
  
  若我消失在這世上,爹娘有沒有可能著急一些些?
  
  
  
  會嗎?他會做這麼呆的事?
  
  會!依小公子被養嬌了的脾性,他會,一股氣來,不管損不損人、利不利己,都會去做,任性得很。
  
  眼角餘光瞥見消失在後門的小小身影,他連想都沒有,快步追了上去。雨勢極大,他幾度要追丟了人,揚聲喊著,可眼前的人不予理會。
  
  他真的以為這樣老爺就會多關注他一點嗎?真要人在乎,不是用傷害自己的方法就能討得來的,這小少爺看似聰明,怎會笨成這樣?
  
  天雨路滑,他腳下一絆,幾度踉蹌,前頭的狀況更是讓他嚇得魂都掉了。
  
  自找苦吃的某人跌得一身狼狽,止不住跌勢一路滾下斜坡,畢竟年僅七歲,再倔強也終於挨不住驚嚇,失聲喊了出來。
  
  「抓緊!公子,別放手!」他半個身子往下探,撈啊撈的,試了幾次終於抓牢那細緻的腕心。
  
  「別……別放……」睜著大大的眼,他挨著不哭,聲音卻藏不住顫抖。小小公子還是會怕的,那股衝動、賭氣的情緒過後,其實早就後悔了。
  
  「不會!我絕對不會放。」這是小少爺第一次開口求人,而他承諾了他,這個承諾,用盡了他一生去償。
  
  他終究沒拉上小主子,可他守著承諾沒放手,滾落坡底時,他護著那嬌貴瘦弱的身子,沒傷到他。當時,他其實沒想那麼多。是主子,就應該護著,就算那不是一個多可愛,多善體人意的主子。
  
  外頭的雨還在下,暫時回不去,只能窩在樹洞裡躲雨。
  
  看小主子縮著身子發抖,他極不忍心,開口問:「要不要……我坐過去一點,靠著好取暖?」
  
  嬌貴小公子打出生沒吃過苦,今晚的折騰應該夠他受的了,再這下去,明兒個鐵定受寒。
  
  對方哼了一聲,似乎不甚領情,但他還是移靠過去了,觸到冰冷的指尖,他輕輕握住,沒被推開,他才又張手,抱住細瘦的身子,那身子顫了顫,卻沒抗拒。
  
  好一會兒,悶悶的聲音傳來--
  
  「你知道嗎,我一直覺得你很笨。」
  
  「我知道。」還很醜,很礙眼,小主子每天都在提醒,想忘也忘不了。
  
  「現在還是這麼覺得。」
  
  「…… 喔。」這輩子沒指望過小主子改觀。
  
  「不過有一點,也許你說對了。」期待什麼呢?盼得到早盼來了,盼不到再堅持下去只是為難自己,也許這次,他比自己聰明。「我聽你一次,不等了。」
  
  「咦?」
  
  「還有,你這個恩情,我會還的。」
  
  「都好。」那是他該做的,沒什麼還不還,不過傲性的主子恐怕不會接受這種回答,高傲的主子不想欠人,伺候兩年有餘,都摸清這人的性子了。
  
  後來,果然一如他所預料,回來後的小主子,生了好大一場病,病中的小主子脾氣更壞,更加無理取鬧,沒有人敢伺候,這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,又落到他頭上。
  
  每天被抓、被咬、被踹,一碗湯藥總要熬上四、五帖才夠摔。
  
  有那麼幾回,病糊塗了的小主子,會牢牢抱住他,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哭泣,怎麼也不讓他走。其實,小主子真的很寂寞,很想要有個人陪吧?
  
  可是每回醒來後,卻總是嘴硬否認,趕他出去。
  
  「我寧可砍了我的手都不可能抱你!」
  
  然而事實證明,往後的十五年,每回病糊塗了,某人依然會巴過來死抱著他不放手,醒來再賭咒立誓,回回如此。
  
  *****
  
  睡夢中醒來,凝視枕邊人,孟行慎淺淺微笑。那性子,真像她。
  
  當然,指的不是驕縱的壞脾氣、沒口德的壞嘴、還有不講理的糟糕個性,而是凡事壓抑,逞強不認輸時的模樣。
  
  那人生病時的無賴樣,像極了她呢!讓他有種好憐愛、好親切的熟悉感。
  
  他從來就不相信什麼前世今生的說法,更不認為夢中那些片段會與他們有何關聯,除了容貌,那人與若瑤一點也不像,若瑤就算是小時候,都像天使一樣善良可愛,對他好極了。
  
  但是,那隨著夢中人波動的情緒起伏,又該如何解釋?
  
  他以為自己可以像看部電影一樣,平靜地看完它,可是一天又一天,情緒慢慢陷入,他太入戲,無法掙脫。
  
  這種事,要他怎麼跟若瑤說?
  
  他起身,倒了杯水,靜靜坐在客廳啜飲。
  
  他甚至猜得到,這故事的結局。
  
  十五年來,埋在男人心中,那深沈又隱約動搖的情緒,在當時,男人不盡然懂得,可是如今已是局外人的他,感受得到也看得明明白白。
  
  他護著、守著那個任性的主子,儘管所有人都說這主子很差勁,儘管這主子從沒給過他好臉色,儘管這主子對他總是滿嘴嫌棄,他卻從沒想過要離開這個人。
     
  有的時候,心會隱隱地痛。有的時候,光是看著,曉得那人安好,心便安穩踏實。
     
  男人那樣的心情,孟行慎從來只對一個人有過--
  
  「睡不著嗎?」妻子溫柔的聲音由身後傳來。他微微一驚,回過頭來。身後的妻子關懷探問,眸中漾著不變的柔情。他沈默地,張臂,收攏嬌軀。
        
  從來,只有這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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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2023-5-26 22:47:30 | 顯示全部樓層
若他曾經以為,小主子說要還他恩情,就會稍稍收斂有損陰德的嘴巴,對他和顏悅色點的話,那他就大錯特錯了!
  
  這個人,依然驕縱得惹人嫌,偶爾會丟幾道令人為難的要求,對他說話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臉色……幸好他從沒期望過什麼,也不會太失望。
  
  可某些地方,卻又不太一樣。
  
  小主子刁難人,卻不會真正傷害到他。
  
  小主子開口沒好話,卻不太聽得出嫌棄的意味。
  
  甚至,問他想不想習武,便找來京城裡最頂尖的武師獨教他一人習武。
  
  有了一流的師傅,讓他也學著讀書、識字。
  
  有時他會想,這就是主子所謂的還恩情嗎?然而,那人總是說--
  
  「我身邊不養廢物。」所以他認真地學,不想因為太沒用而被捨棄。二十歲那年,老爺賞識他,問了小主子一句,想討來他栽培重用,他以為小主子是重視他的,必然不允,誰知那人卻很沒心沒肺地說:「去去去,要就拿去,我身邊不缺人伺候,省得礙我的眼。」
  
  總是這麼說,都成了每日例行的句子了,他聽慣了,以為那只是口頭上說說罷了,朝夕共處十餘年,誰會沒有感情,沒有一點不捨呢?
  
  那一刻,他才知道他錯了。他真的礙眼,他真的從未被重視過。
  
  主子將他當成一件垃圾般,丟棄得毫不猶豫。
  
  那這些年來,他努力學習、充實自己,為的究竟是什麼?以為這樣就會被看重,以為這樣就能幫上忙,以為、以為自己是有用的……
  
  但是思考了一日夜,他終究還是婉辭了老爺,堅決留在那個人身邊,他才不像某一名笨蛋,會做意氣用事的蠢事。
  
  再氣,他都還是曉得自己想做什麼。
  
  對,這傢伙很混帳!對,這傢伙有沒有他根本無所謂!可是、可是……他就是想留。
  
  回到那人身邊,鄭重說明自己的決定時,他難得看見那張總是漫不經心的臉孔浮現一抹錯愕,說實話,短短一瞬間,他覺得痛快。
  
  然後,死性不改的某人又回復那副欠打嘴臉。「嘖,就知道你奴性堅強,這樣都甩不掉你。」
  
  「……」也許,他真是奴性堅強。
  
  「何必—臉嚴肅,說說而已,又沒說不賞你一碗飯吃……好好好,不要皺眉頭,嘖,害我不認真一點都不行了……」
  
  有嗎?他有皺眉頭嗎?
  
  他不自覺撫上眉心的皺摺。也許他真的是不太愉快,討厭那個人巴不得攆他走的語氣。
  
  而後,那個向來懶散的主子,不曉得哪根筋不對,忽然認真了起來,幫老爺打理生意,還做得有聲有色,銀票大把大把地賺,樂壞了老爺。
  
  他一直都知道的,主子有顆極聰明的腦袋,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,只要有心,想考個狀元來玩玩亦非難事。
  
  家裡頭的主事者成了少爺,他跟在身邊說好聽些是沾光,說白了,當主子的操勞,他又能清閒的哪兒去?
  
  人人說他跟對了人,羨慕他深得主子信賴,連庫房鑰匙、一屋子帳本都放給他,可只有他才知道,那個人多懶,一串鑰匙掛身上重死了,活像牢頭似的。
  
  他每天累得像條狗一樣,還得護著某人,為某人的安危掛心。然而多年之後再去回想,那段日子竟是人生中最安穩喜樂的一段時日,累,心卻沈篤踏實。
  
  也許,他真是天生奴性吧!
  
 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,他領的月俸一日比一日豐盈,大大改善了家裡的生活,能讓弟妹們豐衣足食,別再為生活犯愁,始終是他這些年來唯一的心願。
  
  他將這個月的月俸交給妹妹,問了幾句家裡的情況,確認一切安好,這才與大妹道別,緩步進屋。
  
  「跑去找哪個俏鬟調情去了!要你看個帳半天也沒看完,扣你月俸十兩!」
  
  聽了這熟悉的聲音,他沒去辯駁。不管說什麼,都只會換來更吐血的回應。他放下竹籃子裡的食物,空著腹先行看帳。
  
  他就算沒犯錯,也會被找盡奇怪的理由扣月俸,主子若真要苛刻下人,他也只能認了,可他又不曾真正被虧待,至少比起旁人,他這主子待他算優厚了。
  
  不過這人今日心情似乎欠佳,臭著一張臉,抓來竹籃裡的的芋泥包子便往嘴裡塞,大大方方吃了起來,完全不打算徵詢食物主人的意見。
  
  他皺眉,芋泥包子是他娘親手做的,是他小時候最愛的食物,可主子那被養得嬌貴的腸胃,這等粗食入得了他的口嗎?
  
  可他不僅吃了,還吃了個精光,像與誰嘔氣似的。
  
  「你老是布衣粗食,我每月給的月俸可不少,都花到哪去了?養女人?」不知情的還以為當主子的苛待下人呢?
  
  「拿回家裡頭去了。」他不慍不惱,淡淡回應。「我待在府裡頭有吃有穿,花不了什麼錢,這些年家裡頭生活改善不少,我娘總說,攢些錢下來,過些年好替我討房媳婦,其實我並不--」
  
  「誰管你這麼多!」丟下咬了半口的包子,繃著臉往外頭去。
  
  「看你的帳,晚上沒看完再扣十兩!」冷瞪一眼,瞪住他的步伐。
  
  「可您--」主子是有生意頭腦,可做人不懂轉圜,老得罪人,尋晦氣的事偶爾會發生個一、兩回,他不跟著……
  
  「上花樓你也跟嗎?」
  
  「……」算了!主子說風是雨的個性,他摸不準也早放棄理解了。
  
  
  
  帳,看完了。
  
  卻一直等到了二更將過,喝得醉醺醺的主子才被送回來。
  
  他接手伺候,擰了熱巾子替他擦臉,卻被那名醉漢不知感恩地一拳揮來。
  
  「混蛋!」
  
  他哪兒渾蛋了?看清楚再打成不成?
  
   「你!」兩手一拎,揪住他襟前湊上臉細瞧,以為看清了就會安分些,誰知又是天外飛來一拳。「就是你!渾蛋!」
  
  文弱秀氣的公子哥兒打不死人的,可真使盡了全力還是會痛。
  
  「公子,你……」唉,發酒瘋。
  
  「討媳婦……哼,有什麼了不起……,我不成親,照樣可以軟玉溫香……」
  
  以為出了什麼事,原來還真上花樓尋歡去了。
  
  主子今兒人個就是在發這門脾氣嗎?
  
  他不該提到娘的,明知主子的心結,倒像在炫耀,諷刺對方沒娘親盤算計量似的。
  
  「對不起,我不是有意……」
  
  醉糊塗的人拉下他,迎面便是一陣亂吻。
  
  他太驚愕,一時間竟忘了掙開。
  
  濕熱的溫度,混著酒氣由唇齒舌尖熨燙而來,他太驚失色,掙脫退開,滿臉狼狽。
  
  「有什麼……了不起……上青樓……女人……也可以又抱又吻……」
  
  他把他--當成青樓伶妓了?
  
  十餘年來,他頭一回有了想一拳痛揍此人的衝動與怒氣。
  
  他死死地瞪著那個發完酒瘋便逕自睡去的主子,瞪了—晚。
  
  卻始終沒揮出那一拳。
  
  *****
  
  如果,一個男人沒有才情,就是揮霍家產的紈?子弟。但如果,這個男人有才情,那麼就會被說成風流多情。
  
  他這個主子,從來就不以聖人自居,以往談生意也會上個幾回花樓,可不知幾時起,卻成了常態。
  
  反正,他有本錢揮金如土。孀居的俏寡婦,偶爾眉目傳情,也會來上一段露水姻緣。
  
  客棧甜姊兒、豆腐西施、小家碧玉、青樓豔妓,只要一個眼神勾挑,女子總為他春心蕩漾。用情不專,流連花間,那俊秀的翩翩佳公子,總是有女人為其心碎、心醉。
  
  主子的行為他無法議論,也無置喙餘地,只是沈默地看著,做好分內之事。他變得更安靜,像個沒有聲音的影子,守在身後,從不多話。
  
  幾次,他看著醉後的主子,眉心深蹙;幾次,他門外守護,聽著裡頭的輕佻浪語,胸房沈得透不過氣。
  
  還有幾次,他聽著醉後真言,主子總說:「我討厭你,真的……很討厭!早知道……當年就不選你了……好煩……」
  
  是,他知道。
  
  討厭他醜。
  
  討厭他太笨。
  
  討厭他礙了眼。討厭他總攆不走,煩人。主子一直都這麼說,說了十餘年,他始終知道,自己是個不得主子歡心的下人。
  
  或許,只有在主子病中,誰也不抱、偏抱他一夜不放手時,才會覺得自己不那麼被嫌棄吧!
  
  「討媳婦的事……其實,我沒想過。」對著發完酒瘋又睡去的清俊面容,他喃喃自言。
  
  總以為,他可以護他一輩子,不討主子歡心也無妨。
  
  努力把一切做到盡善盡美,不讓那個人有藉口嫌他沒用,協助他打理生意、護他周全,一切的一切……
  
  唯一護不了的,是芙蓉帳裡,枕邊危機。
  
  他永遠忘不 了,那一夜被送回來的主子,嘴角淌血,腕心不斷淌出的鮮血,染紅了整片衣衫。
  
  他早知道的,終日打雁,總有一日反遭雁啄眼。明知惹不得的女人,還偏要招惹!這個人到底有什麼毛病?
  
  「你家主子說,撐著這口氣,非得回來見你。」
  
  他低頭,瞪住接抱過來的任性男子。
  
  「你老覺得……我不重視你……這回……可給你做足面子了……」主子斷斷續續逸聲,嘴角仍帶著笑。
  
  誰要這種面子!「我早該警告你的。」他好後悔!
  
  「警告……也沒用,你知道的……」 對,警告也沒用,這人從來不會聽他的,他算什麼東西!誰理會他說了什麼!
  
  「你明知自己在玩火!」由愛生恨的女人好狠,那切入腕心的一刀,幾乎見骨,連大夫都束手無策了…… 「是啊。」是玩火沒錯,他大方承認。
  
  「為什麼--」原來,這人竟是存心找死!   
  
  「你……很恨我吧……」主子苦笑。「不要說話!」他試圖止血,運用內力護住心脈。「你……恨我嗎?」固執追問。
  
  「我說別再說話!保留一點體力!」
  
  「你……好大的膽子……敢對主子……這麼說話……」
  
  「對!我犯上,等你好了,隨你怎麼罰,扣光十年薪俸都行!」
  
  「呵……」原來他比十年薪俸重要啊!這男人不是一向省吃儉用,視錢如命嗎?
  
  「我……跟你說……書房……門後暗格……有只木盒,裡頭,產權狀子、銀票,你……收著……鑰匙在……在……」
  
  「我不要!」他紅著眼眶,瞪人,他討厭主子用像極了遺言的口吻說話。        
  
  「那些不是我的,是……用你的薪俸購買、經營的,你…不是一直想早早存夠錢,回家……討房媳婦,讓你家人過……好日子嗎?」這樣,就可以擺脫他這個討人厭的主子。
  
  「你……」原來,這嘴上刻薄的主子,其實暗地裡一直在替他盤算計量。
  
  「呵,真好收買。」這樣就感動得紅了眼眶,果然是好算計的笨蛋。
  
  「如果……你還當我是你的主子,有……那麼一點點點……感激,那麼,這個主子的……最後一個命令,要你……帶我走……嫌麻煩也無妨,用張草蓆捲一捲……挖個坑埋了……便是。」
  
  「我不恨你,從沒恨過。」他突然說。
  
  「……不恨嗎?」他一直以為,被這樣惡劣對待,他不恨也怨言滿腹。
  
  「你以為,我習武,我讀書識字,讓自己努力學習,為的是什麼?」他沒有主子那樣聰明過人的腦袋,什麼都學得快,要把一切做到讓人無可挑剔,他得花多少心力,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!這沒心少肺的傢伙從來都不了解,他只是、只是想陪在這個孤獨的主子身邊而已……
  
  一顆溫熱的水滴落在臉龐,一滴,又一滴,少爺眨動眼睫,對上男人沈痛的面容,一瞬間,恍然明白了什麼……
  
  「笨蛋……」真的是……笨蛋……他們都一樣……
  
  「是,我很笨。」早被罵慣了。「我到現在還是覺得…很你醜……」可是,報應啊!到頭來,佔去所有心思、再無法容下其他的,竟是這張嫌了十餘年的平凡面孔。
  
  「我以為……你最大的心願,是攢夠了錢,脫離我……回家娶房媳婦……」
  
  「不。我沒打算要娶,從來都沒想過。」他唯一想過的,是跟在這個人身邊,一輩子做牛做馬都無妨。
  
  「如果早知道……」早知道他也有一樣心思,他何必繞上這一大圈,世間的庸脂俗粉,他看不上眼,也從來都不想要。
  
  就是驚世駭俗又何妨?他少爺行事幾時還怕人議論了?早知如此、早知如此,就算強要他也在所不惜……真的好懊惱!
  
  「告訴你……一個秘密,其實……那些女人,我一個也不想要,我心裡……有人,藏了很多年,不能說,不能……告訴他,很苦,很痛……我只是……想解脫……」
  
  「誰?」他想知道,無法解釋的急切絞扯著心,極酸、極痛,就是想知道,那個能得主子全心眷愛的人是誰。能教俊美無儔、眼界極高的主子戀上,他真的想知道……
  
  「你…騙我……我聽了你的話,換個寄託……可我還是不快樂…還是盼不到我要的……你騙我,早知道就不聽你的…」他苦澀地逕自低喃。「那人,那人……來生,你還願與我在一起嗎?」
  
  「願。」他毫不猶豫。
  
  「那麼,那個人……你又怎會猜不到……」鼻息輕淺,費力一抬手,握住他的,十指交扣。「來生,來生……若你心意仍是不變,換我……跟著你,為你……為你……寧為女子。」與他一世相守,不會再那麼傲氣,不會再欺負他,改掉所有討人厭的個性,當個溫良賢淑的女人,好好對待他,這樣可不可以?這樣是不是就不會再令彼此掙扎為難,遺憾重重?
  
  真的,只要他還肯與他相遇,為他--來生,寧為女子。
  
  那是他的主子,今生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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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2023-5-26 22:48:04 | 顯示全部樓層
 「行慎,行慎!醒一醒!」
  
  睜眼的一瞬間,他恍惚地分不清現實夢境,淚水無意識地流。
  
  「你怎麼了?哭成這樣。」
  
  妻子擔憂的臉容俯視著他,他沒多想,張手用力抱住她,
  
  「行慎?」
  
  好痛!
  
  夢中那股撕心裂肺的悲慟仍在,隱隱抽疼著心,彷彿他真的經歷過那麼一遭,抱著冰冷再無生息的身軀,卻抽空了所有知覺,哭不出來也喊不出來。
  
  「你還是不能說嗎?」待他情緒平復些,姜若瑤下床倒了杯溫水給他。
  
  已經連續幾夜了,他都在夢裡流淚,不得不承認,她真的很擔心他。      
  
  孟行慎垂眸,思索了一會兒。「妳記不記得,上回陪妳回台南看岳父、岳母,遇到他們的老朋友,他跟我們說了什麼?」
  
  「記得。」爸那個老朋友好像是什麼心理學家之類的,對前世的因果輪迴也頗有研究,她就曾被斷言過情路坎坷,果然還真的談了十來次戀愛,次次悲慘,直到遇上眼前這個男人為止。
  
  「可是他那時說要幫你催眠,不是也沒效嗎?」因為關係到她的前世因果,行慎才會同意一試,然後呢?
  
  「不是沒效,回來後,我一直作著有連貫性的夢。」他大致描述了一下。
  
  「等等,等等!你說我前世是男人?」還是個很欠扁,個性奇差的男人?「女扮男裝吧?」古裝戲都這樣演的。
  
  「不是,貨真價實。」
  
  「……」看了看天花板,她無語片刻。「難怪你不舉。」
  
  誰能接受自己的老婆曾經是個男人?就算那已經是前世的事情。
  
   「……我性向很正常。」男性版的若瑤不難想像,現實生活就有一個雙胞胎對照版。
  
  「也許你前世的愛人是若鴻。」她悶悶地道。那欺負人的樣子,還真像小時候的弟弟,她可沒那麼壞心眼。
  
  「不是的。」孟行慎拉回她,摟著。「剛開始有些錯亂,有時會將妳和夢中那個人重疊,但是卻不會分不清妳和若鴻。」感覺根本不一樣。
  
  「你這麼確定?」
  
  「嗯。」執起妻子左腕,輕觸那道與生俱來,像疤一樣的胎記。那真是割腕的痕跡,前世愛之欲狂的女子,在酒中下藥,割腕,綁上紅線共赴黃泉,可倔性如他,硬是扯了紅線,撐住一口氣回來見自己真正心之所戀的那個人。主子嚥氣前,牢牢握住男人的手,那時的男人感受不到,但是主子的心思,全流進孟行慎腦海,他懂了這高傲男子的每一分意緒。
  
  
  
  童年的他太寂寞,男孩來了,初始對他而言並不特別,直到七歲生日那一年,男孩以擁抱溫暖他,承諾永不放手,震動了心扉。
  
  從來,沒人這麼抱過他,護箸他。 男孩說,他可以換個寄託。
  
  他聽進去了,從那一年起,他只吃那個人每年為他準備的壽麵,放掉早知盼不來的關愛,將對情感的渴盼,寄託在說這句話的人身上。
  
  他還是嘴硬,無法坦承男孩對他而言有著不同的意義,卻會悄悄男孩特別喜歡的食物,他就假裝不屑,順手推給他。
  
  男孩似乎對習武有興趣,他找來頂尖的武師,就教他一個人習武。
  
  他訓練,裁培男孩,不想男孩永遠屈於人下,被瞧不起。
  
  男孩學習得很好,也很上進,連爹都賞識,向他討人。
  
  他毫不遲疑地允了,夜裡一個人埋在被子裡默默掉淚。爹賞識男人,肯重用,這樣才有前途,那本來就是他的目的,他知道男人一心想有成就,改善家裡環境讓家人過好日子。
  
  可他沒想到,男人不走,選擇了留在他身邊。
  
  這樣太沒前途了!他從來就不是什麼有雄心壯志的人,可是為了這個人,他接手打理家業,那麼跟在他身邊的男人就不會被埋沒,他成了主事者,男人的地位就不會被瞧不起。
  
  男人總是不懂得為自己盤算,於是他每月找理由扣下一點薪俸,替男人打下事業的根基,有一天離開他了,也可以過得很好。
  
  明明就一心想對那個人好,可是被寵壞了的爛性子就是表現不出來,習慣了對他粗聲粗氣,開口總是嫌棄,他想,男人必然怨死他了吧!
  
  由男人口中那麼平靜地說出娶妻的打算,他真的很氣。這人果然一心想著攢夠了錢離開他,—點留戀都沒有!
  
  雖氣,卻又懊惱地知道,他對人家那種態度,人家要留戀什麼?最懊惱的是,或許他們之間有一人投錯了胎,那樣的錯謬身分他根本連一丁點的奢想都不可,真要說了什麼,男人只會深覺羞辱吧!
  
  他怕,終有一日會克制不住日益狂猛的情潮,怕自己會不顧了男人的尊嚴,怕……被怨恨。流連在脂粉堆間,心其實很痛。因為最想要的那個要不到。因為想遺忘、想逃避,想假裝他其實不在乎,卻怎麼也找不到取代的人,心間那抹深深刻印的容顏,怎麼也抹不掉。
  
  終至……演變成再也無法挽回的局面。
  
  或許,下意識裡,他也在尋著解脫吧!
  
  
  
  「那後來呢?」姜若瑤問。
  
  他不答,只是沈默擁抱,不忍心告訴她,男人尋了一處幽淨之地,葬了他的主子,親手刻碑,在墓前搭個小屋,買下一畦田地,日出而耕,日落而息,一生守著他的主子,直至老死,不曾娶妻。直到生命終了,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瞬間,他終於能勇敢對自己承認,那椎心的痛,那日日夜夜深鏤骨血的思念、那存在每一次呼吸間,無法遺忘拋捨、糾纏了他一生一世的…… 原來是愛情。
  
  若瑤腕心這道疤,是她欠下的債,那些前世被她辜負,卻不曾付出過真心的女子,今生注定要還的情債,所以她的戀情總是不得善終。
  
  可欠最深的,卻是那個親手葬她,墓前伴她,虛擲一世年華的男人,所以她繞了一圈,又轉回到他身邊來。
  
  這是她親口許下的承諾,若他仍要她,那麼來世,寧為女子,嫁他,一世相伴,永不離棄。
  
  思及此,孟行慎稍稍拉開她,正色問:「若瑤,妳下輩子想當男人還是女人?」
  
  「男人。」她皺皺鼻子。「生小孩痛死了,你快樂一個晚上,我要挺顆球十個月,腰痠背痛的,不 生小孩又有生理期,好麻煩。」
  
  「那就換我來當女人。」他表情認真,不像在說笑。
  
  「好不好?下輩子也在一起。」他怕償清了欠他的債,來生便再無所交集,迫切想要再一世的承諾。
  
  姜若瑤笑了。這男人怎麼這麼可愛呀,連這種事都先預約,真以為能如他們所願嗎?
  
  「好啊,如果你自願當女人,那我一定娶你。」
  
  「嗯。」他安下心來,欺身將她壓進床鋪,細細啄吻。
  
  「孟先生,你想幹麼?」她笑覷,意有所指的往他下半身瞄一眼。「你確定可以?」
  
  他不答,下身貼近她,讓她自行感受那因她而起的火熱與悸動。
  
  「也好,再生一個吧!」她十足配合地張手攬住丈夫頸子,對方反而不給面子地停住。「妳不是有在避孕?」他往床頭瞧上一眼。不然那瓶是什麼?
  
  她抿嘴悶住聲音,最後還是低笑出來。「做這檔事很耗體力的,睡前一顆,補充維他命不行喔?」都生三個了,還真以為她有在避孕? 他愕愕然,張口、閉口,不曉得說什麼。
  
  「我以為……以為妳不想生……」每次生小孩,都看她叫得好淒厲,一副怕死了的樣子,怎麼會……
  
  「是誰說想要很多,很多家人的?」纖指一下下戳他的胸膛,害她為了某人的心願,簡直豁出去拼命了。
  
  她就為了他一句話,忍著孕吐、忍著十月懷胎的不適,忍著她最害怕的分娩痛苦成全他……他動容,用力抱緊她。
  
  這女人,真的對他很好、很好,他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寵他的女人了。
  
  「夠了,這樣就很夠了。」再下去,下輩子要換他欠她了。
  
  「再一個。我還沒生到一個擁有我和你特色的小毛頭滿足好奇心。」像她,又像他,她想要他的兒子。
  
  「好,最後一個。」他不再說話,專心吻她,撩動屬於夫妻間的濃情與狂潮。
  
  他沒有告訴她,男人活了八十五歲,整整守著主子的墳守了六十年。
  
  六十年的婚姻生涯啊……呵,這漫長的歲月是與她共度,他滿足而笑。
  
  等待,很值得。
  
  
  
  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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